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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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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小招凝三歲的時候, 那年元日節,是新的一年開始之時。

阜樺梁家喜慶又熱鬧,張燈結彩, 除了閉關的部分族老, 大部分都聚集在武場上。

武場占地十餘畝,家族裏的絕大多數人都聚集在這裏, 場上正在舉行每年一次的家族小比。

梁冀同十餘名威望極高的族老坐在高臺上看著場上的比試, 此輪比試正好輪到了梁玄狄。

梁玄狄如今十歲,卻已經是練氣七層了, 梁冀為此甚是驕傲,每每提及從不謙虛, 開口便是“我兒他日必是九洲天驕。”

小招凝也被劉乳娘抱在臺下看著,臺下人越來越多,連家族裏各個地方幹活的小廝侍女們都偷偷溜了過來, 不僅僅是為了一看“天驕”風采, 更是為了接下來的節禮。

梁玄狄一招白虹勁將身高八尺、體壯如熊的男修砸在地上,男修境界高他一層, 這時卻躺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

“好!”梁冀大笑著喝采,旁邊族老也認可的點頭, “大少爺當真驕子, 我梁家百年之後有望進入平陽大澤了。”

羨洲, 外山內澤, 入駐內澤之地, 便說明家族勢力至少在州內中等以上,其名望比在重山之中會更上一層樓, 所得資源更非重山所能比。

阜燁梁家數百年前本是平陽大澤阜燁島的大家族,後來家族遭難, 若不是常雙路過一救,梁家連搬遷進重山的機會都沒有。

對於阜燁梁家諸族老來說,回到阜燁島是他們此生之願,而今這個希望好似就在眼前了。

觀武臺上都熱鬧了幾分,族老們之間紛紛交談著。

臺下,小招凝拉拽著劉乳娘的衣領,“回——”

劉乳娘不太願意,“四姑娘,小比結束,就要發節禮了,前兩年您小,不在場,今歲可不能錯過了,很熱鬧了。”

“找神仙。”稚嫩的聲音說著。

劉乳娘習慣了,這孩子最常說的就是“找神仙”,跟她說了很多次老道長要待緣分到的時候才來,但小家夥估計是不明白“緣分”二字,就一直喊著“找神仙”。

劉乳娘嘆了一聲,半哄騙式的,“四姑娘,你父親、你叔伯、姨娘、嬸嬸,還有族老爺爺們都是神仙,待會啊,你姳嬸就會駕雲登天,一展神仙風姿,然後給我們發節禮了,可不能錯過。”

小招凝盯著她,像是在質疑,下一刻,劉乳娘就指著半空,“看,神仙飛天了。”

小招凝倏忽轉過頭,便見一模樣雍容的女修駕雲飛至半空十丈,她臂彎挽著一竹籃,繁花裝點,籃中有很多折成三角的紅符。

她笑盈盈地看著武場上聚集起的年輕修士們。

“今日元日,分發節禮,隨機而得,全憑運氣,諸位也嘔心瀝血苦修許久,便趁此熱鬧一番。”

說著,她往籃子中抓了一把紅符,轉而驟然往天空中飄灑,好似天女散花,而武場上人人都想搶花。

墨藍早就擠進了人群中,劉乳娘有些忍不住了,特別是聽到人群中有人歡呼說“我得了一瓶聚靈丹”或者“是一百靈石”,只想直接沖進去。

小招凝似是不喜這般熱鬧,還掙紮著要下來,劉乳娘耐不住了,幹脆將小招凝放在椅子上,“四姑娘,你在這好好坐著,別亂跑。”

說著轉身也融進去了爭搶的人群中。

她剛轉頭,小招凝便從椅子上滑下來,往後方樹下陰影跑去,陰影中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只有小招凝能看見,那是一直守護她的神仙,小招凝非常清楚!

她抱著他的腿,仰頭燦爛的笑著。

秦恪淵蹲下,“想不想玩?”

小招凝轉頭看天,方姳在熱鬧中將整個竹籃中的紅符都灑下了,紅符墜落時拉著淺淡的紅色尾光,以致於此刻的喜色喝著歡呼讓整個梁家的氣氛都高漲了。

很是心動,但是她更想和神仙呆在一處。

昏暗的樹蔭下,秦恪淵笑著對她說,“我們自己玩。”

於是,他擡指一點,銀色流光順著樹幹溢散在枝葉中,凝聚出無數星光,搖曳閃爍著。

無人會看到此地變化,這一刻,這裏是屬於他們的天地。

“星星。”小招凝指著。

下一刻,星點從樹上星辰散落,小招凝伸手去接,卻見是泛著熒光的三角銀符,和武場上的節禮差不多,於是,她歡快地拉起外衣,成兜狀,手忙腳亂地把所有星點裝進外衣兜中,很快,外衣兜滿得快溢出來,熒光重疊著,像是裝滿了天上星。

“滿了,滿了。”小招凝急得跑到秦恪淵身邊。

於是,那些飄落的三角銀符還原成星點,像是夏夜螢蟲舞動在周遭。

小招凝幹脆坐在地上,興奮地打開銀符,和節禮紅符一樣,都畫上了小乾坤印記,一旦撕開,小乾坤裏的東西就會掉出來。

第一張銀符撕開,掉出來十塊上品靈石,小家夥不懂靈石品相,只知道靈石,便“靈石、靈石”的喊著。

“這叫十全十美,事事順意。”秦恪淵坐在她旁邊笑著糾正她。

“事事順意!”小招凝發音不清的學著。

又撕開一張銀符,掉出來一枚平安扣模樣的東西,同時附著秦恪淵低聲的祝語,“平安,順遂。”

一顆自蘊道意的菩提道果——“得償,所願。”

一只落星神鐵鑄造的金鎖——“長生,久視。”

……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招凝逐漸記事,守護她神仙卻不再出現,直到不記事的那段歡樂模糊在時光裏。

招凝的性子是安靜的,儀蘇院卻自那年之後變得熱鬧極了,梁冀一改最初的疏離,三天兩頭來儀蘇院噓寒問暖。

只是十三年過去,梁冀一脈出了事,他被剝奪了家主身份,整個人消沈度日,根源還是出在梁玄狄上,這個被梁冀吹成“九洲未來天驕”的少年,從第三年開始,修為一直停留在煉氣大圓滿……

世人都知煉氣晉升築基是一道瓶頸,有的人可能終身不過,有的人卻一氣呵成,但對於四百多萬年傳承不絕的九洲來說,前者基本不存在,他們有百種丹藥、千般秘法強行跨越瓶頸,不過是資源多少罷了。

而阜燁梁家到底是曾經平陽大澤的大家族,這點底蘊還是有的,對於寄托全家希望的梁玄狄,全族資源都聚集在他身上。

奈何事與願違,整整十年,資源都耗了大半,梁玄狄這道瓶頸就像是天塹無法逾越,連滄淵派都派人來看過,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梁玄狄丹田無法聚集足以支撐築基的靈氣,此生都無望築基了。

於是,阜燁梁家好不容易與滄淵派搭起的線,就這麽斷了。

原本意氣奮發的少年也終日不見蹤影,好不容易見到,整個人也散發著消極挫敗的情緒。

梁冀每每想到那老道士的預言,想起“不可化解”這四個字,心就在滴血,一遍遍的灌著酒,金丹境界都能喝的爛醉如泥,轉頭便往儀蘇院跑。

含糊地嚎著,“小招凝啊,我梁家就靠你了,道長的緣分怎麽還沒到啊……”

他試圖推開房門,想要耳提面命叮囑招凝,“勿忘養育之恩,日後發達了,定要好好回饋梁家……”

奈何明明房門沒鎖,亦無人在後支撐,這門就怎麽都打不開。

招凝好似個旁觀者,安靜地看著這十三年的鬧劇。

直至十三年後,梁家族老不再容忍,族會之後剝奪了梁冀家主之權,轉而推上了另一脈的梁毅,梁毅此脈雖不出眾,但其妻方姳是平陽大澤門派中之人的家族旁系,其子梁玄朗三年前築基,是小輩中第一個築基的。

這一日清晨,招凝在後山林中接地元露,這是地元草清晨凝聚的第一滴露水,無根無緣,用來泡靈茶最是清香,更有地元草養神蘊靈之功效。

朝陽初升之時,玉瓶中才得小半,正準備下山,卻見外凸的山崖上,有一青年正盤坐修煉,不一會兒,突然洩氣,直挺挺地向後一躺,崩潰地吼叫了一聲。

十六歲的招凝嚇了一跳,林中探頭,“大哥?”

二十二歲的梁玄狄依舊癱在地上。

招凝甫一走近,梁玄狄便呢喃說著,“又失敗了,這是第三百九十九次失敗了。”

招凝沒回答,他卻一吸溜起身盤坐在地,“招凝,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再耍我,明明……明明讓我這麽獨一無二,結果又這麽作孽我!”

獨一無二?是說之前天驕資質嗎?看起來不像。招凝想著,他之前就對自己資質很不在意。

招凝蹲下,安慰道,“大哥別灰心,好事多磨,父親不是一直說,小時候有老道士為你算過命數,這就是命裏小劫,渡過了就能成為翻天覆地的元神大能了。”

“那老道士看起來就是個神棍!”梁玄狄憤憤著,“他還說和你有緣,以後收你做弟子,你看你都不能修煉,又體弱多病,也不見他來拯救你。”

梁玄狄話脫口而出,就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對,立馬慌張道歉,“對不起,小招凝,瞧大哥這破嘴。”

他正要扇自己一巴掌,招凝攔住他,淺笑嫣嫣,“不要緊,大哥說的是實話,我不在意的。”

梁玄狄看著她,朝陽曦光下,十六歲的招凝恬靜清靈,眉心一點紅葉平添三分瑰麗,看起來不像命運淒慘的凡女,更像是看淡浮世萬事隨心的小仙子。

以致於梁玄狄看著呆了呆,轉而猛地一激靈,沒有扇下的一巴掌又給自己補了去。

招凝錯愕,只覺梁玄狄最近越發瘋癲了,她從袖袋裏取出一顆靈果給他。

梁玄狄不要,“大哥辟谷了,不餓,你自己吃吧。”

招凝維持著遞的動作沒動,巧笑而言,“大哥吃吧,今日是你生辰,嘗靈果,便是得‘嘗’所願。”

梁玄狄一怔,恍惚接過靈果,“這說法還是頭一次聽……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都二十二年了。”

他一口咬下,汁水滿溢,香甜可口,甜味帶走了心底揮之不去的苦澀,轉而大口啃了一圈,含糊地說,“這靈果沒吃過,真不錯,在哪摘的。”

招凝搖搖頭,“是山裏的小鹿送的。”

梁玄狄又是無語,其實他這個沒有血緣突然冒出來的四妹妹也不算命運淒慘,畢竟她身邊時有古怪,便是運氣太好的那種古怪,出門便會放晴,進山便不起霧瘴,餓了會有小動物送靈果,累了便有小鹿溜達出來馱她上背……

“走吧。送你回去。”梁玄狄站起來,在前帶路著,招凝跟在後面。

梁玄狄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走路脊背微躬,腦袋微垂著,視線看地不看前。

不說話了,心底的煩躁又起來了。

“小招凝,你說,如果我從這山上跳下去,會不會就突破了,不是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嗎,這麽一刺激,瓶頸是不是就不攻而破了?”

招凝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回答他,“大哥,後山最高不過四十丈,以你的練氣大圓滿的肉|身強度,是摔不死的,頂多斷腿,所以,是不會‘置之死地’的。”

梁玄狄聽著一梗,更加郁悶了,悶著頭向前走。

以致於到梁家時,悶頭碰上幾個不對付的同輩人,連避開的時間都沒有。

耳邊傳來對方的譏諷聲,“喲,這不是‘天驕’玄狄大少爺嗎?怎的這般愁眉苦臉回來,難不成又突破築基失敗了,哎呀,這是第幾次了,怕是有千八百回了,哈哈……”

梁玄狄緊了緊拳頭,忍著沒說話。

說話的是梁毅一脈的幺子梁玄海,十九歲,不久剛練氣大圓滿。

他身邊的旁支兄弟也附和著諷道,“千八百回都築基不成,還是放棄吧,反正九洲天驕的名號是想都別想,羨洲驕子你也不配,不如就叫你狄龍院之驕吧。”

狄龍院是梁玄狄所住的院子,名字是那年老道士算命數後,梁冀特意改的,大抵就想誇耀其子乃人中龍,如今倒成了隨嘴的嘲諷。

院裏只有梁玄狄和幾名侍女小廝,這話裏的意思不言而喻,梁玄狄氣急敗壞,忍無可忍,一步上前,直接拎起那旁支的前領。

“你不過就是一個練氣七層的廢物,還敢諷刺本少爺,你是不想活了,是吧——”

其餘人也聚集而上。

招凝神色平淡,只上前了一步,不待說話,對面一行幾人就松開了,他們有幾分忌憚,倒不是懼於招凝沒有修為,而是族老們耳提面命不要去招惹招凝,知道的明白是當年老道士一事,不知道的也不會隨便牽連一個本家妹妹進來。

梁玄海哼了一聲,“梁玄狄,事實就是這樣,誰都可以說你。你也沒幾天好日子了,下個月,安綏島十年一次的記名之比就開始了,到時候家族若不能進入前十,我可聽說了,你就會被收了所有修煉資源,發配到山南跑商去了。”

他臨走擦過梁玄狄左側,“大少爺,好好幹。”

“你——”

梁玄狄氣急指著,但人已經走遠了。

“誒!”梁玄狄忿忿甩袖,大步往家族裏去。

招凝不緊不慢墜在後面,梁玄狄走了大半游廊,猛地頓住腳,轉頭對招凝說,“什麽九洲天驕、什麽羨洲驕子,同我有什麽幹系,當年父親一句戲言,如今倒成了攻我的毒針了,我現在是練氣大圓滿,可不是什麽修為都沒有的……”

他猛地收聲,又“啊呀”的煩躁大嚎,轉頭大步向前走。

招凝跟在後面,小聲道,“名號也好,修為也罷,從來沒有定論。貪名者愛名,隱匿者懼名,沒修為者想上天入地,有修為者想平凡渡一生,說到底,浮生過後,一杯黃土,都是虛妄。”

梁玄狄又是一頓,轉過來,看怪物似的看招凝,“你……你剛才在說什麽?”

招凝無辜,只擡手指向廊外一間房屋,透過懸窗,看到其上掛著一幅畫,畫中黃土與蒼天,中間題字——浮生寥寥,道無處尋,一杯黃土,終是成空。

那應該是梁家先祖之筆,先祖創下阜燁梁家,卻從此再無晉升,彌留之際,作畫題字,梁家覺得寓意不好,一直收著,不知怎麽就被掛了出來。

*

招凝的生活依舊平靜,清晨采露、已時煮茶、午時小憩、申時讀書、戊時就寢,梁玄狄每每來時都說招凝過的無趣,幾年前還一直說帶招凝出去走走,奈何後來自己那攤子事越來越影響心情,便不了了之。

這一日,招凝取出一本書。

萬疆語,是一本游記,聽聞是一位元嬰前輩所著,裏面記載著他化凡時走過的山川湖海。

這位前輩化凡用了五百年時間,走遍了九洲八個大洲,招凝偶然在藏書閣翻到這本書,於是跟著書中的文字走遍了九洲。

九洲,正名禹餘九重天,傳說為千萬年前禹餘道人開天辟地所創。

經過漫長歲月,禹餘道人登虛而去,禹餘九重天曾因此產生過劇烈動蕩,穩定之後,於四百多萬年前歷經一場天地浩劫,禹餘九重天秩序重塑,禹餘九重天便跨入九洲紀元。

時至今日,無人能再清楚那場天地浩劫是什麽,只知這場浩劫險些讓禹餘九重天徹底不存在。

九洲有八塊大陸,羨洲、睟州、從洲、更洲、成洲、鹹州、沈洲、廓洲,其餘地方皆是汪洋。

以羨洲大陸為參考點的話,從洲在西,是蠻荒戈壁之地;更洲在南,是一塊方圓僅三萬裏、八大洲最小的大陸;成洲還在更南面,是一處詭譎的冰火地域……

而睟州在極北處偏東,乃冰原地帶……

東面,則需跨越百萬裏海域,才能抵達沈洲,而沈洲是群島匯集成的洲界,也被稱為星落群島,更有人說,應該將沈洲的群島一分為二,劃分兩個大洲,這便是九塊大洲,如此將禹餘九重天稱作九洲才合理些,然而這樣的說法被否決了。

沈洲再東面,便是廓洲,廓洲地貌形似墜龍,大陸縱向蔓延,接連極北與極南,山脊高聳,靈氣匱乏,故而人煙稀少。

沈洲下方便是鹹州,乃是炙熱極域。

萬疆語的著者便是從沈洲而來,一路北上,經歷過成洲的古怪氣候,也遇見過更洲神秘族群,直至踏入羨洲大澤,感慨道,“羨洲當真是富碩之地。”

此富碩指的是修行資源的充裕,外山內澤的地貌形成天然屏障,內澤發展無須憂患從洲邪修侵略或騷擾,重山一定程度攔下的天地靈氣的外溢,使得大澤之內天地靈氣比大陸之外濃郁三倍甚至更多,同樣也使得羨洲少有惡劣氣候,雖多雨,但絕大多數的靈藥、靈木生長的更加出眾,至於大澤中的島嶼,天然便蘊藏著大量靈礦……

即使是雲游九洲的著者,也忍不住在羨洲停留更長時間,羨洲大澤多洞天福地,劃分成三十六府,羨洲外側重山又劃分七十二山域,故而羨洲形勢碎且覆雜。

梁家便處在羨洲東部的浮臺山域,毗鄰平陽大澤,也就是平陽府。

招凝翻過一頁,見著書者提及千年前平陽大澤,彼時大澤內宗門林立,天才輩出,常有天驕於江上修行,煙波浩渺呼應法光靈影,亦常有元神之上的大能或徒步在天或騎神異坐騎來洞天參加盛會。

書的上半冊就此而至,招凝意猶未盡,恰好新煮的茶滾了,她斟了一杯,想了想,又斟了另一杯放在旁邊。

這般做法時有發生,有的時候墨藍她們會問及,招凝只是笑而不語,有的時候梁玄狄會頹喪地闖進來沒多想把茶水一飲而盡,於是,墨藍等人以為這杯茶一直是給梁玄狄準備。

但只有招凝知道,這茶是給一直守護她的神仙的。

雖然……她已經不記得那位神仙到底長什麽樣子了,但她知道,他一直停留在身邊。

招凝坐在書桌前,放空思緒透過軒窗看向外面,院中有一株紅楓樹,是當年梁冀見招凝眉間紅葉也特地移栽而來,這株近百年的紅楓,老而尤紅,只是慣愛落葉,清風拂過,紅葉婆娑。

她收回視線,展開一張白紙,研墨潤筆,繪紅楓,但紅楓樹成,樹下卻空空蕩蕩,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如何下筆。

許久,門外忽而傳來一聲驚叫聲,“四姑娘,出事了,玄狄少爺出事了!”

招凝指尖一動,墨從筆尖滴落,在樹下暈出墨點,畫便是作廢了,來不及收拾,便跟著墨藍去了祠堂。

祠堂外,玄狄正被強壓跪在地上,幾名族老面色冷淡的站在一旁,家主梁毅正持著打神鞭,是要動用家法。

梁冀夫人把梁玄狄護在懷裏,哭嚎著,“倉庫靈藥失竊關我兒何事,四名築基族人看守著,我兒不過練氣圓滿,如何能取?!你們不審問看守族人,反倒給我兒行家法,何等荒唐!”

梁冀還沒來,怕是又醉酒了。

梁冀如今將近四百歲,下品金丹,此生無妄元嬰,早早便成親生子,奈何有三孩,除了梁玄狄皆夭折。

招凝瞧見梁玄狄面上的懊惱,便垂下眼眸,想來這事和梁玄狄有些關系。

於是,在墨藍“四姑娘給大少爺說說話”的催促中,她緘默不言。

其中一個族老向地上拋了一塊玉牌,那是梁玄狄的腰間掛飾。

梁冀夫人一怔,梁玄狄見證物擺出來了,幹脆挺直了腰桿子,“對,是我拿的,不就是一些黃靈芝還有凝氣果,拿了就拿了,反正都是拿來煉丹的。”

梁毅氣笑了,“黃靈芝、凝氣果,賢侄原來還想築基呢,那你拿這些的時候,是不是還順便把倉庫燒了大半!”

“你血口噴人!”梁玄狄反駁道,“我燒倉庫作何,我是瘋了嗎?”

“誰知道呢,也許某些人自知不日就會被流放,想多偷些靈藥,又假借倉庫失火掩人耳目。”梁玄海陰陽怪氣說著。

“不會的,倉庫都有陣法加持,輕易火種是點不燃的。”梁冀夫人辯解著。

“尋常是點不著,但龍須朱果可以!”梁毅冷聲道,“地下禁室裏的龍須朱果恰巧也不見了,還說不是你偷的!”

黃靈芝和凝氣果不過練氣期靈藥,對梁家來說不算什麽,但龍須朱果乃金丹期之靈藥,可助益突破金丹瓶頸,甚是珍貴。

梁玄狄一楞,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反駁,於是,落在他身上的鞭笞更重了。

梁冀夫人哭嚎著為梁玄狄擋鞭,卻收效甚微,結果便是兩個人平白都遭了罪。

“你們是在誣蔑我!我沒拿龍須朱果!”梁玄狄反應過來,厲聲嚎叫著,可是已經阻止不了什麽了,鞭笞聲和痛呼著越來越頻繁,即使是他練氣圓滿的肉|身強度也遭不住這二重下品靈器的反覆鞭笞。

招凝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忽而轉身往外去,墨藍一驚跟在後面,“四姑娘怎麽就這麽走了,不為玄狄少爺求情了嗎?”

招凝徑直走到了梁冀的靜室前,這靜室好巧不巧正是前幾日游廊看見的那懸掛先祖字畫的屋舍。

靜室裏靜悄悄的,外層封鎖著禁制,她擡手一觸,禁制便碎了,這種古怪的能力源自眉心的紅葉印記。

靜室大門一推開,光亮湧入,映入眼簾的就是躺在地上、七竅流血、不省人事的梁冀。

“啊——”墨藍驚叫著,慌亂不已,最後奔向外面,大喊著,“不好了,冀老爺死了!!!”

梁冀並沒有死,招凝試探著,他還有一口氣。

她轉眸向旁邊看去,地面上有被撕碎的仙人畫卷,還有龍須朱果的果核,果核的溫度已經散了……

果然,是梁冀拿的龍須朱果。

梁毅等人匆匆而來,見梁冀氣息尚存,便緩了一口氣。

瞧見地面上的情況,梁毅等人也明白了,“呵,兒子沒用,老子反而想自己突破了,可惜,也不想想自己到底什麽能耐,突破不成,反而廢了一身修為。”

梁冀夫人和梁玄狄因為傷痛慢了幾步,剛進來便聽到這句話。

梁冀夫人更是崩潰,撲到梁冀身上,“為什麽啊,夫君,這麽做,我和狄兒該如何過下去啊”,哭嚎著一抽,便暈厥了過去。

“娘!”梁玄狄驚懼沖向交疊昏死的兩人,一時畫面沖擊,讓他軟跪在地,顫顫說不出話。

梁毅站起身,註意到一言不發的招凝,上下打量了一眼,若有所思。

招凝轉眸看他,眸子平靜如水,梁毅反而一楞,而後笑了笑,“小招凝原來都長這麽大,平時也不見你出來走動走動。這般,你爹娘和你大哥去山南就可以了,你年紀小還是留在家族裏。”

這一句話,招凝還未答,梁玄狄卻受刺激地沖了過來,“你說什麽!”轉而被攔在距離梁毅三丈之地。

梁玄海諷道,“還不懂嗎?就是說,你們不用等到安綏島大比了,你們可以直接滾了。”

安綏島大比是掛靠在霓光派的重山小家族之間的比試,如果能拿到家族前十便能在安綏島附近租借修煉靈島,前三的話家族中可推舉三人進入霓光派。

阜燁梁家在被滄淵派放棄後,能很快成為霓光派的附屬,完全是因為梁毅夫人方姳是霓光派外島一管事家族的旁支。

此番是他們第一次參加安綏島大比,也是這位管事給予的一次機會。

“憑什麽!”梁玄狄吼道,“這名額還是我爹任家主時定下的,當初便說不可隨意更改,你們如今是想出爾反爾?!”

“大少爺說笑了。”梁玄海道,“這怎麽叫出爾反爾,這叫做及時止損。”

“你!!”梁玄狄被氣得滿眼通紅。

這時,忽而有聲音清清淡淡地響起。

“大比分為練氣境和築基境,築基境本家滿足條件可參與者不過三人,均為圓滿,九成已是輸局,唯有練氣境可爭一爭,放眼望去,能花近十年打磨練氣圓滿者唯有大哥,同境界該是最強的。”

招凝擡眼,平和一笑,“不知招凝說的對否?”

在場諸人一怔,所有人都一門心思嘲諷梁玄狄多年築基不成,卻忘了他也僅僅只是築基不成,他練氣圓滿的修為是不爭的事實,且近十年的打磨,其靈氣的渾厚與基礎已經不是同境界能比的了,畢竟在羨洲,五年不得築基便是個笑話。

梁玄狄找回了底氣,往常避而不談的“傷口”如今成了他駁斥諸人的利器,“梁毅!你去,你現在在梁家找出一個練氣圓滿來,你且看看我怎麽將他打的滿地找牙!”

“梁玄狄,你休要無禮!”梁玄海氣急。

梁玄狄反諷道,“哦,海堂弟這是自薦,要試試老子拳頭,是不是!”

梁玄海遲疑地退後半步,梁玄狄跟進欲逼,梁毅呵了一聲,“夠了!”

他走到梁玄海面前,“那賢侄可好好準備,大比之上若是從擂臺掉下來,你們這一脈便直接滾出我們梁家,不再是我梁家之人!”

梁玄狄不急反更激著,“我告訴你梁毅,我不僅會一直站在擂臺上,還會直接留在霓光派,你們笑我十年,接下來的十年、百年、千年也就只配看我笑!”

言下之意,他會成為霓光派弟子,且絕不會照拂梁家分毫。

梁毅被他那堅定且光亮的目光攝得有些震撼,好半響反應過來,甩袖冷哼,“好啊,賢侄這大話說得比你爹當年還要笑話,那我們就好好等著!走!”

一行人魚貫而出,留下數個冷眼,直到院門口,梁毅忽然說道,“梁冀竊取龍須朱果、梁玄狄偷盜靈藥,從今天起,他們一脈所有修煉資源全部暫停!”

“玄狄少爺,這可怎麽辦啊!”梁玄狄貼身小廝急著,“那您還怎麽修煉啊,更沒辦法藥浴了。”

梁玄狄還維持著剛才的激揚情緒,只說,“沒有他們的資源,我一樣能鍛魂築基!”

貼身小廝被他感染的莫名激動,梁玄狄轉而看向招凝,招凝露出一絲笑意,鼓勵著“大哥定能得償所願。”

不知哪個字讓梁玄狄神色有些飄忽,招凝沒註意,轉而只叫下人們將梁冀夫婦帶回房間去,再請家族醫修一看。

梁冀夫婦情況還算穩定,梁冀強行突破修為盡失,一時半會兒醒不來,梁冀夫人在醫修治療下很快醒了,但一直撲在梁冀身上哭泣。

見此情形,招凝便禮身離開。

回到儀蘇院中,她走至書桌前,見之前被墨跡毀去的畫卻古怪的失了墨跡,她頓了頓,看向另斟的茶水,茶水已空。

嘴角不知不覺掛上笑意,暈在眼底,深入心中。

她坐下,忽而知道該如何畫,提筆沾墨,一方石桌,一張棋盤,黑子與白子,兩人執子對弈。

正面勾勒的少女一身青衣,背影呈現的男子脊背挺直、仙人風骨。

招凝認真畫著,卻不知身後暈著看不見的銀光,銀光裏畫中人負手而立,上身微傾,靜靜看著她一筆一筆地描摹著。

若是她還記的,那麽,畫面便是當年十六歲的招凝與彼時還不是師叔的秦恪淵,第一次在紅樹小院下對弈的場景。

——“招凝必不負前輩所期。望百日之後,招凝可喚前輩一聲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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